班導師

在人潮交錯的那一刻,我倆一眼就認出了對方。彼此走近,露出了會意的微笑。面對這副熟悉的面孔,我率先開口打了招呼。「肖坤,還有寫文藝評論嗎?」他回應道,嘴角輕揚。
十幾年過去了,他的五官、身材,一眼望去似乎都沒有被時間改變多少,鏡片後的眼神還一如從前般斯文,說話語氣也是那樣不緩不急的,只是臉上的皮膚皺褶隱約可見,當年的滿頭黑髮也分明褪色成一片花灰了。
這位中等個子的男子是我的大學班導師,湖南人,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初,姓寧。在我的認知當中,寧姓實屬小眾,當初得知班導師是這個姓氏時,腦海中突然就浮現了金庸《笑傲江湖》中令狐沖的師母寧中則。巧合的是,寧老師是金庸迷,在講授美學、當代文學課之餘,喜歡研究金庸小說。在文學創作和研究的雙重驅動下,文藝評論似乎自然而然地成了他的特長,不僅評論佳作迭出,還擔起江門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一職,在文藝評論領域開始傳幫帶。約摸兩三年前,在得知我也淺嘗文藝評論後,寧老師就惦記著,仿佛總希望我能出點什麼作品。於是,在久別重逢的那一刻,他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,便是這句「還有寫文藝評論嗎?」
幾句寒暄過後,我倆告別。
想當年,班裏流傳著「寧老師因經歷了情傷而不願再觸碰愛情」的說法,實不知從哪位同學嘴裏冒出,更難以辨別真假。反倒真實的是,寧老師似乎一直與同學們營造著「距離之美」,班務能不插手絕不插手,哪怕開班會,也是稍作出席後便先行離開,一個學期也見不得多少次。唯有在大三上學期,他在講臺上每週都對著我們,講授他開設的選修課「美學概論」。「這學期,我和大家的見面會比較多。」印象中,開課時,他如此說道,微笑中帶著絲絲的不好意思。四年來,站上我們漢語言文學講臺的老師,不乏風趣、博學、深刻等類型,沉靜乃至略顯「寡味」的寧老師,在同學們眼中,難免容易被其他老師所淹沒。
此刻,寧老師獨自的身影,再度淹沒在萬達廣場川流不息的人潮中。寧老師,果然還是當初的寧老師,相比於多言和交際,他更寧願做一個安安靜靜的儒雅男子,在文學的一方淨土裏構建屬於自己的舒適圈和安樂窩。看著他的背影,直覺告訴我,他依然保持著單身。
其實,我們對寧老師的瞭解,實在太淺了。有時候,我試圖在他的作品尤其是詩歌中窺見真相,在其詩觀「唯願以詩歌對抗生命之虛無」底下探尋他的世界。於是,我念起其詩作:「孤島,像一艘擱淺的船/停泊在無邊的海水中央」「拖拉機哐當哐當開過去了/父親一聲咳嗽,出現在腦袋裏」「老城區的樓房,我貼著牆角/模仿牆上一塊斑痕」……不經意間,唇齒間已爬滿孤寂。
從萬達廣場回家後,我在班群裏道出了與寧老師的偶遇。「畢業都十五年了。」一位同學回復說,「我的白頭髮也出來了。」是的,我的兩鬢,那些白髮不也早已成群結隊地宣示著自己的存在了麼?其實,寧老師就是一面鏡子,映照著歲月在我們身上碾壓過去而留下的種種變與不變。寧老師還堅守著他的「淡人」品質,而我依然想念著學生時代,要不怎麼與往日老師同學的每次相逢,都能在內心掀起波瀾?
這個樹影斑斕、夏蟲嘶鳴的畢業季啊,我和班導師在人來人往中,不期而遇,又匆匆別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