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六大順
維多利亞港的風從海的另一邊拂來,母親的髮絲微微顫抖,臉上是一陣隱隱約約的快感。她不知道這股風来自哪里,或許是眼前密密麻麻的石屎森林,又或許是在山的另一邊。那些徐徐而過的船隻,造型各異卻又如此相似,就像維多利亞港上與自己擦肩而過的身影,皮膚和頭髮顏色深淺不一,有人裹著外套也有人展露雙臂,而空氣中,早已彌漫著不同語言或方言交織的氣息。聽得懂的是粵語和普通話,反之想必就是英語了吧?當然,也有可能是法語,是韓語,是菲律賓語,是一切在母親耳中難以辨別的語言。
被父親指揮著拍照,於是母親倚欄觀海,在穿梭的人群中轉身回望,又把左手掌貼在紅線女——這位曾兩度讓我爺爺為其理髮的粵劇名伶留下的掌印上。一艘紅帆船剛好駛過,成了她合影的對象。恍惚之間,母親回想起上午,自己以二十八元人民幣的團費,跟著丈夫和親戚們坐上前往香港的大巴,於中午前夕達到沙田馬場。閘門打開,一匹匹駿馬在綠茵賽道上疾馳,似曾相識的畫面打開了母親的思緒。許多年前,當電視還是家庭最重要的娛樂與諮詢管道時,跑馬曾在某個周日下午闖進她的視線。而此刻,她明白電視是一個壓縮器,只有身處現場,才會感到那迸發著撲面而來的聲浪,一層接一層。那是母親首度赴港,第一個落腳點就是馬場,第一頓午餐是和丈夫分享的一份炒飯,花了六十二元港幣。
時間仿佛失去了原本的重量,要不是漸漸暗沉的天色,母親不會發現自己立在維多利亞港,已經度過了黃昏。燈火四起,伯父抱怨著這次旅行沒有安排旺角,讓其購物的願望落空。母親無意購物,維多利亞港的夜色反倒給她一種難以名狀的舒暢。風吹依舊,夾雜著夜色的涼意。鬢上的一撮頭髮不知何時從髮圈溜出,在晚風中搖曳著。那時候,母親離新曆六十六歲生日已踏入倒計時,但她沒有察覺。也許是天氣依然如秋,也許是日復一日的勞碌帶來原地踏步的錯覺,在她眼中此時仍是十月,以至於幾天後我們提醒她明天就是新曆生日時,她突然給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。 「六六大順!」對於歲月贈予的新歲數,母親笑著說道,幾條皺紋又爬上了眉頭。「不錯啊!」對於還不到一天的首度港行,她給了小小的贊。母親沒有帶回任何手信,只有經歷,和心情。我們也不需要手信,只望那句「六六大順」,能如願而至。
作者:楊肖坤,粵港澳大灣區青年,長年從事文學、音樂和攝影等文化文藝創作及演出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