久別重逢 平安喜樂

他讓我想起了已經闊別十年的那個人。在這十年裏,我的腦海曾數次浮現他壯碩的身影,還有那些具有濃烈自主意識以及個人色彩的攝影實踐和理解。而現在那個他,那個頭戴深藍色貝雷帽,身穿中藍色襯衣馬甲和黑色條紋卷腳褲,踩著一雙黑色羅馬涼鞋,坐在永佑坊露天走廊一輛復古變速自行車旁,翹起二郎腿低頭安靜看書的他,真真切切地讓我再次想起了已經闊別十年的那個人。

在我打開留言本,拿起策展人導讀,翻動攝影題材書籍,注視牆上、架上和螢幕上的攝影作品時,我都會轉頭看看那個依然在低頭閱讀、任由觀眾往來進出的人。這種姿態,仿佛這家利用歸僑老房子活化而成的「L-1當代藝術畫廊」,與其並無關系。

這是以「希」為題的大畫幅攝影四人展,意在用鏡頭進行「僑鄉的影像重構」,試圖解讀「五邑此處/他鄉的人/物/事與死亡」。在那些出於不同作者的照片中,我讀出了躍然紙上的情緒感,哪怕只是光影中一位少女的回眸,一張托著兩個雪白陶制茶壺的「大排檔」式圓桌和一張「包紮著繃帶」的籐椅,一個紮根澳洲的江門華僑家庭日常合照,甚至是鳳山淩雲塔上一面往往被遊人一掃而過而忽略的局部。

於是我回身跨過門檻,闖進了眼前那個人建造的私密空間,對著那張被貝雷帽遮蔽了大半的臉說,「你好,我也是搞攝影的……」那張臉應聲而起,復古圓形鏡片後的單眼皮眼睛與我視線交接。「我知道啊,你是楊肖坤嘛。」當他說出我的名字時,我便有了一種百分之百確切的答案,只是不曾想到,我與已十年沒有謀面的那個人,竟然會在此時此刻此地,毫無預兆又充滿偶然地,以這種方式重逢。初來時隱約可見的模樣,攝影作品中流露出的當代感,讓我連續浮想的起因,這一切,其實都已經告訴我那就是他。然而,十幾分鐘前的他,又著實沒有使我第一時間能夠如此直截了當地分辨出來。我必須承認,他的模樣有了某種變化。

「你的樣子有了變化。」我直言不諱。他變得更加健碩,即便在遊頭到腳的紳裝包裹下,肌肉依然有種呼之欲出的感覺。然而,他的臉反倒顯得瘦削,或許那是軀體對視覺產生的主觀偏差,但我更願意相信那是來自歲月打磨的痕跡。「我後來有做健身嘛。」他笑道。「我現在才知道你的真名。」我說。作為畫廊主理人和本次展覽作者之一,他在宣傳海報上印下了名字「孟儒紹」。「那也只是藝名。」「之前那個名字還有使用嗎?」「沒有了。」對他而言,舊時的藝名就如過去的攝影作品一樣,都已經翻篇了。也許,這也如同他的藝術追求那般,敢於否定再否定,去探索更為當下的闡釋和更具思辨性、延展性的個人表達,實現對當代生活的重構。在導讀中,策展人認為其照片「是用景觀來指涉當代社會人們的意識缺失和精神空虛的」,並且「處處在指向缺席」。這種抽象性呈現,正好見證著他某個階段的攝影實踐和理解。如果用佛教的「指月」來形容,照片是手指,照片的「象外之象」才是月亮。與此同時,若從另一種角度來看,照片這根「手指」也反過來指向了他,因此他也就成了另一輪月亮。

這輪有過海外求學生活經歷的「月亮」沒有覺得在地球的另一邊會特別圓,自從回來後,便一直留在生他育他的故土,繼續其藝術之路,然後創辦了這家畫廊。他在畫廊門外放著一臺小型美式咖啡機,旁邊是一臺磨豆機,再旁邊是一瓶牛奶。從宣傳字樣可知,從這產生的飲品名喚「稀醍」。我沒有消費這杯「稀醍」,卻用同樣的價格拿走了一套用信封裝著的盲盒明信片,據說裏面印著他的攝影作品。

我倆站在畫廊門前的走廊上告別,我卻突然轉身回到畫廊,迅速翻開留言本,停在我剛進來時寫下四字留言的那一頁。我從筆筒中抽出一支筆,在原來的四字上毫不猶豫地補上了另外四個字。記得十年前,他向我介紹了「一期一會」。此番,我留下了一段樸素直截的文字,作為這場不期而遇的注腳。

這便是——「久別重逢  平安喜樂」。

作者:楊肖坤 粵港澳大灣區青年,廣東省作家、音樂家、攝影家協會會員,長年從事文化藝術創作及演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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